老公文学
第一次知道老公时,老公还不是我的老公。
我们住在梅特隆市的两端,各过各的垃圾生活。我平时忙着在唐人街游荡,捡路边硬币,买泡泡糖吃。听到老公的名字时,我决定要杀了他,不为别的,就为我见不得他好。我后来相信,这也是缘分的一种。
听说他武艺高强,我也不差。为了成功杀他,我先去埋伏踩点。
打探到老公的住处后,我带着小刀前往,在郊区简易搭建的棚屋里,找到了他住的那一间。在所有邋遢窄小的棚屋里,他那一间最靠边缘,外头牵着的晾衣绳上搭着几件黑色背心,他把内裤和袜子都晾在屋里。呵呵,无趣的中年男。
夜里,我趴在棚屋屋顶,仔细听里头的动静。
他到家后,先是做饭,经过我嗅觉检验,我觉得哪怕我不动手他也早晚能把自己毒死。他一边吃,一边叹气,听得我很烦。他洗碗很快,然后继续洗了衣服,等水声停下来后,他开始跟朋友打电话,对方好像叫隆还是什么的。老公把自己的状态描述得很美好,住处舒适、吃食无忧、工作轻松,全他妈是假话,我听得怒从心起,在屋顶上翻了个身。挂了电话后,他把洗好的衣物拧干,他把外套搭在屋外的晾衣绳上,内裤和袜子被夹在衣架上,留在屋内。
这样应该不会再被偷了。我听见他嘀咕道。
我听了真是惊恐万状,不知道世界上到底谁这么不长眼来偷这家伙的内裤和袜子。我看老公分明是矮壮敦实的身材,不修边幅,头发把眉毛眼睛盖了大半,看上去很没精神,又老又丑。加上他表情阴沉,不爱笑,让人想把他当石头一样踢进泥水坑里。
我后来知道,有句谚语来自古老神秘的东方,叫做害人终害己。
我确乎试图把老公踢进泥水坑里,像踢一块石头,而当我真的这么做了,溅起的泥水全他妈糊我脸上身上。老公从命运的泥水坑里站起来,毫发无伤,而我作为罪魁祸首狠狠害了自己,主要表现为我不仅没能杀了他,还开始喊他老公。
当然,这些都是后话。
那个时候的我还满心想要做掉老公,怎么残忍怎么来,最好让他到死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害了我祖宗八代。
为了收集到足够的信息,我开始晚上趴屋顶、白天潜房间,一点点地收集他的讯息,酝酿着我的致命打击。
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,我总结如下。
首先,老公是个很无趣的中年男人。
其次,老公非常爱自己的儿子。
最后,老公一周自慰三次。
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,与该笔记面面相觑半小时,最后合上了本子,对自己说:操你妈的。
如果在那时,我能看出征兆、悬崖勒马,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地步。
但我只以为自己前期观察找错了方向,只要把正船舵,就能扬帆起航——等我发现情况不对时,我已经偷偷蜷在老公沙发上午睡过三次,偷走老公的背心一条,赛零钞在老公的抽屉里,用新鲜好吃的麦片替换他柜子里临期促销麦片。
我慌了。
我立刻翻出笔记本,另起一页,开始罗列老公的缺陷,试图唤醒我的理智。
第一,老公又老又丑。
第二,老公贫穷负债。
第三,老公木讷呆板。
第四,老公土得冒泡。
我把这几条硬伤翻来覆去地读,最后却发现自己脸上泛起了险恶甜蜜的微笑。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彻底完了。我来了解老公,为了能杀掉他,等我了解了他,就已经没法下手杀他,这样的痛苦悖论希望职业杀手这辈子都别懂。
越了解老公,越觉得老公像西西弗斯,而我只想当那块石头,与他在这种恒久的折磨里彼此消耗依存。他的痛苦很庞大,而他消化得很安静,安静得有时候我都怀疑他其实是哑巴,不懂得怎么讲自己的辛苦,不懂得责怪,也不懂得怎么去恨一个人。像零度世界里悬空的一小束火,让我想看他永远燃烧下去,也想看他静静熄灭。
老公照常生活着,对自己全新的婚姻状态一无所知。也不清楚自己通过一场不幸的反向婚姻躲开了一次小小的死亡。如果老公知道,大概宁愿会选,死了算了。
老公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,我也并不亲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,但每当他遭遇大大小小的不幸,形形色色的困难,都是我邪恶意志的降临。折磨这个动词,与老公这个名词,搭在一起时,发生了一些本质的改变与升华,是爱神脸上某一时刻扭曲的神情。我这样讲,并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,只是希望老公在哪一日真相大白时,打我不要那么下死手。
我还是每晚拜访老公棚屋的屋顶,有时候趴着听他做家务,有时候躺着听他自慰。
当我躺着的时候,梅特隆市的夜空在我面前平展。城郊在夜里光照很少,几乎是漆黑一团,让星星很明显,亮得简直很唐突。老公在屋里时而走动,时而叹气,我躺在他的沉重的艰难生活上头,面朝着自己在梅特隆市之外遥远又临近的生活,觉得很安静。
老公在睡前会看一遍相册,里头有他上一段生活里的各色相片。
恍如隔世吧。我想。
他看着看着,偶尔也会笑出声来。
显得痴傻、悲惨、沉溺往日。我也笑了起来。也显得很可爱。
就是这样奇诡的思维方式把我给害了。我想。
在老公入睡时,他按灭了床头灯,我也在屋顶上稍微翻了个身,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。
他对着房间里的黑暗说,睡个好觉,肯。
我也对着梅特隆市的夜空说,睡个好觉,肯。